‧袁瓊瓊

夢見有個人來跟我談燒掉我的故事。

想必是公務員,拿著大公事包,乳白色;衣料是青年裝,也是米白色、麻紗料子、短袖。在夢裡我忘了現在已經很少人這麼穿了,只覺得一切尋常。他和他的同事ㄧ起來和我對談,而那同事不說話,沒在陰影裡。無論我們是坐是站,在室內在戶外,那人沒在他自備的陰影中。真說起來,也許不叫陰影,那彷彿一層黑色紗,或著是一群細小的蚊蚋群或蒼蠅蜜蜂,是活體;細小、黑色、安靜、有溫度,無聲。

他們和我對談,告訴我要燒多久:一百分鐘。如何燒:澆上汽油、然後點火,「轟!」當然之後的狀態我可以自己選擇:就地靜坐,讓火焰向天空上升,造成一個美麗明亮向天空昇舉的寶塔;或者是奔跑來奔跑去,像某種蒲公英的種子在春初為薄風吹動。或者是直立,伸展雙手呈十字架形,而火苗會在這形體四周點綴出明亮的花邊。或者像特技表演人,穿越過ㄧ重又ㄧ重燃燒著的火圈,而我自體的火焰與火圈的火焰在交接時手拉手,接觸倏即分離,如同人生。如同愛與憎恨。

他們客氣的說明不會把我綁起來,以免破壞畫面或失去意義什麼的,所以希望我要敬業一點,不要逃跑。

儀式會在一座大足球場上進行。我和另外那個人;他說到這件事的時候,「另外那個人」在我夢中畫面的一角出現。是個年輕男孩,頭髮垂肩那麼長,透明的白色的眼睛,水晶一般。他整個形體是石膏那麼白,只覺得他很美,和年輕,這使我覺得小小的虛榮。此事似乎應當有特殊的意義;雖則我和他的相遇是起始於共同赴死,然而做為同死的伴侶,他極美和尊貴,使得我之死亡一事好似受到了祝福,因而成為恩賜。總之我突然覺得歡喜起來。我和他會併立在碧綠廣大的足球場上,千萬人歡聲雷動,火焰如風,會拉起我們的頭髮衣裳,向上飛揚。

我們沒有討論會不會痛,好像那是不存在的事。那事體之隱晦使我不能提它。可以想見聽到的人會呈現的不解,為難或嫌棄的神情。我自己也不想提。在燒灼之時肉體的痛楚似乎成為了外加的東西,彷彿燉煮湯,痛楚是鹽,不加是不會進來的。我模糊的有著一種信念,只要我不去想痛不痛這件事,我就不會覺得痛。

而後我迅速察覺,這就是我的難題。因為還要過一兩天才會燒我,而在這段時間裡要我不思想此事,多麼困難。

在面對一種變異時,ㄧ切凡常之事物遂突然有了感覺,突然的具體起來。我的頭髮、五官、皮膚、指甲、肉與骨,在自覺到它們即將烹煮於火,自覺到它們會在熱度下逐漸失去水分,髮絲烘鬈、焦脆、粉碎;皮膚乾燥、扁薄、被火焰的風燙過;指紋、縐褶、皮膚的紋路,都將被熨得平整,透明如蠟,之後溶入火焰中,彷彿糖沒入水。自覺到肉身會消溶在熱度中時,突然這身體巨大化了,充塞於天地之間。而除了細胞與細胞,血脈的網路與網路,股脹的肌肉束,之外並無其他。

消亡一事成為純然物質性的,似乎與精神完全無關。在知道要死亡的時候,肉體大約就已然和心靈分離,對於你要遷離的舊居能有什麼思想性呢?遂有了一種醒悟,思想或心靈力大約只是虛構,類如氣味之於物體是一種虛構。這比「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」更為直接。

在夢中,我站在建築物的深處。水泥砌出的骨架、四方形、削長,又是近米白的淺灰色;而質感是烘烘的,鬆而厚,粗糙明顯的粒子,似乎在等待著時機來到時,便要成粉末狀落下。而站在這交錯而又林立的城市骨架中的我,小小的,骨瓷般的白,光滑明潤,彷彿某種舍利子。灰色的風帶了陰影掃過,為夢景掀頁,由是我知道這就已到了被焚燒的日子。

遠方有僧侶靜坐,吟著大悲咒。穿著白袍的尼姑們;在夢裡我知道她們是尼姑不是和尚,翻飛的寬袍大袖使她們都成為鼓翅的鴿子,那平滑的,微黑的禿頂也就像鴿子光滑的腦袋。有人拉著我的手臂在往上面敷粉,柔滑的白粉沾在她們手心上,之後摩拭於我的臂、脖頸,和胸際。我臆想著汽油透明澄黃的液汁潑灑到身上時,會在粉的表面上遊走出焦黃的線紋。而大悲咒的聲音絞扭在一塊,神道與神道的名字互相重疊糾纏。我問著為我搽粉的人,我死的時候會有人為我吟誦經文嗎?他們說不可以有。圓瞪著和鴿子一樣靈動的,有著非人的無明的生命力的眼睛,告訴我那不行。我於是茫茫然看著前方,因著被拒絕,而感到寂寞。

在寂寞的情緒中醒來了。

在作夢的這一天,途經海藏寺,去觀看了清巖菩薩的肉身舍利。塑了金身的這具舍利,比一般的泥塑木雕似乎更具有非人的性質。之後便一路上想著清巖菩薩那張金光閃閃,彷彿被撥弄出的慈眉善目的臉孔。那奇特的,分明是立體卻予人平面感覺的臉孔。令人想到,在大去二十年之後,他仍在面對死亡,那垂目俯視的並非眾生,是自己。

於是返來後做了清晰的夢,夢見死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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