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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趙雪君(《狐仙故事》編劇)







已是白髮蒼蒼了,她拖著沈重的身子一步一步來到山裡,尋得一間荒廢已久的木屋住了下來。「只要不連累她、一個人的日子就算有些孤獨也沒有關係吧。」老婆婆對自己這麼說。山下的村子裡有個年輕的樵夫,樵夫上山砍柴發現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老婆婆,竟會說許多的妖怪故事,愛聽故事的他便時常帶著些蔬果上山與老婆婆談天做伴。


老婆婆與樵夫都不知道,「從前」,這間木屋裡住著的、是一個化做男身的白狐。彷彿天地都是沉的、都是重的,白狐是這樣的活著,直到「她」若朝霞、若虹霓的步入山林、步入他的生命。那時,封三娘還只是個小女娃兒。「日月如流真容易,人已是、月貌花龐芙蓉肌」小女娃兒轉眼長大了,寂寞的白狐原想就只這麼寂寞的看著,卻在那一日、不羈如風的封三娘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愛上了人類。

再次的、愛上了人類。

「從前的從前」,木屋裡住著的、是一個化做女身的白狐。「數良辰、嘆一番好景,都只為、天地大有容」白狐的夫君是山裡的獵戶,即使知道她是精怪所變,待她依然。在白狐眼裡天地是多麼的美好——猶記得曾說「三千個大千、縱尋遍,誰似我、得人若此、無憾天」碧靄山嵐也還依舊,而獵戶死在她的眼前。

「人妖有別」,她反覆的想著,「只要你赤誠待我,我不管別人怎麼看、怎麼想。」為什麼夫君會因她而亡……「沒了你、我是再不做女子了。」白狐化做男身、以為拋捨了女身便是拋捨了情身,百年歲華、獨自一人、幽居幽林,在嘆息之間過了年年的春去春又來。終也有一春、為他帶來了封三娘。不解世事、任憑著青春的無所畏懼:「我不懂,我就是不懂,不懂你與我之間究竟與他人何干?」白狐卻無法讓封三娘明白,百年之前他在另一個人身上明白了的事。

「……妳再不走,我便扯爛妳的身子,吃吞了妳。」
他只得趕走了她,為了她好。

她走了、他也捱不住了。

那就……忘了吧。「任他憾恨又幾重,都把思念俱隨風」他說:「別了、三娘,我願來生與妳一同,妳做個人,我便做個人;妳做白狐,我也與妳做白狐。到那時、若還能相逢,我是再也不與妳分開。」她也說了:「我若是死了,來世也就投生做個白狐了吧。」

而來生,何能真如人願呢。


我想過,如果要說什麼是「情」,我會說是「難捨」。從來狐仙與「情」字「欲」字就脫離不了干係,而《狐仙故事》中的白狐優柔反覆,總是掙扎著「生怕情多累美人」。心到口雖是短短數寸,其間相距又何止萬里?嘴裡說了別再連累人了,心下的情根怎麼也不能說斷就斷,往往更禁不起人半點的溫柔對待:「公子每每嘴上如是說,可心裡卻不這麼想。我知曉,公子什麼人都放得下,獨獨放不下一人。」相較於封三娘的「有情」乃至「任情」,白狐是「不能無情」;不能無情,可也不敢有情。可以說,從白狐的性格塑造到她/他的戲劇行動,都是我用來傳達截至目前為止、從個人生命經驗中梳理出對「情」(亦即「難捨」)的認知與理解。


另一個貫穿全劇「奇幻情節」(我不說「奇情」,《狐仙故事》中所要描寫的都是多數人在俯仰坐臥之間會有的觸動,只不過用了不同的包裝)的主軸意念,可以用「世事由來多傷嗟,未解明月長是缺」來總結。情已是難捨了,然而活著的總是不能圓滿的時候多,這就註定了或早或晚都要遭逢承受些或大或小的傷痛。這是寫在封三娘身上:「從來不解春華殘,幾回曾識秋月寒」彼時春華秋月看在眼底都是好,若是不動心也罷,一旦動了情,這樣子的人,不到傷、絕計不肯回頭。走過這條傷痛的路,白狐始終是想止住封三娘的腳步,只是已然識得傷嗟與落寞都難以抵擋情(短暫)的美好,何況是天真未曾鑿破的封三娘?白狐止不了她的時候,他該要一走了之,可是他又是脆弱的,止不了也走不了。

在封三娘的今生,白狐塵封過往、做為了結。而在封三娘的來世,白狐必須要尋得兩人之間一個新的平衡,這個平衡需要她不斷提醒自己「莫忘初衷」,不要忘了當初對待封三娘(乃至於封三娘的來世「也娜」)的一點本心。情的傷痛與落空已是必然,消極的忘卻一切又是不可能了,究竟怎麼做才是最好、才是最對?反覆思之、我亦難以決斷,只得讓白狐依憑她的生命經驗,做了她以為是「最好」的抉擇。白狐用了一個人的兩世才逐漸學會「莫忘初衷」。至於也娜的抉擇又不是她能左右的了。


或許,活著的「傷嗟」未必都像戲裡面簡簡單單的歸因於「愛情」或者「他人」、「別人」,我想說的是這樣一個過程:從不解缺憾、到識得缺憾,又從缺憾之中找到平衡的圓滿。

這圓滿比之於天地合、江水竭的愛情,是淡得多了,卻足以回味一生。

「也娜」這個角色是寫到了最後,「封三娘」又如何了呢。《狐仙故事》我寫過三種大同小異的結局,在最後一個定本中沒有空間交代,只能隱隱的暗示,不如用其中一個結局來說吧:

白 狐: 那一夜扔下老山人參我便離開青石山,十數年後方重回舊地,遠遠的瞧見英哥與三娘執手相伴、漫步柳川。(沈默片刻,笑)三娘大概將我忘懷了。(老婆婆笑)老人家笑些什麼?
老婆婆: 我笑你啊、能把三娘擱在心裡默默的想,難道就不知曉三娘也是與你一般麼。

曾經轟轟烈烈的、封三娘擱在心裡了,而「執手相伴、漫步柳川」那是理解月缺的時候總是長過月圓,在平淡中找到了另一種幸福。


◎本文同時刊載於《傳藝》雙月刊2009年10月號、國光藝訊第69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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