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春節,我們家族照例聚在鹿草老家圍爐、吃飯。我們輩份小、年輕一點的,聽長輩聊股票、車子、自家小孩的成績、男人的中年危機和女性中藥調理湯方,自然覺得無聊,便退到一邊圍個圈子,以身上紅包為籌碼,就地聚賭起來。

伯父湊過來看我們晚輩玩撲克牌時,順口問了我一句:「啊哩是會說台語啊抹?」旁邊幾個親戚的焦點立時放到我身上來,然後對我說了許多冗長而帶捉弄意涵的台語句子,並故意一直問我:「甘聽有?哩甘知我說啥?」母親在旁也笑指著我說:「無法度啊,這個死外省仔。」

台灣人的孩子是個死外省仔?

我的父系家族應該是閩南人,母系家族確定是能操流利台語的在地澎湖人,但我的台語可說是非常破爛。同樣是一家人,我哥沒有經過刻意學習,就能國、台語並用無礙,我一直都搞不清楚為什麼。因為我家以國語為主要語言?還是說和我從小就是個天生有點自閉、不喜歡和同學混在一起的怪小孩有關?但是明明打小到大,我都住在台南縣的鄉下地方,再怎麼不喜歡出門,也免不了要聽到好些台語會話,可我怎麼也對這支語言系統提不起興趣。雖然一樣是漢語,但是沒有學習意願,也是會讓自己國家的方言被放到「外語學習」那一欄去的,所以我到現在還是只聽得懂簡短的句子。至於說的部份,連提都別提最好,一開口,光是腔調和發音、語誤就是個笑話。據母親說,我鬧過最大的一個笑話,就是某次放學時在機車後座扯著她衣服、指著天空,大聲用台語說:「飛『雞』、有飛『雞』……」

打從幼稚園開始起,住台北的阿姨每次造訪我家時都不忘恐嚇我一下:「妳到台北去絕對不要亂坐計程車喔,如果不小心坐到全民計程車,司機發現妳不會說台語,還操奇怪的口音,一定把妳打下車去!」所以我小時候對台北的印象,就是會揍人的凶惡計程車司機滿街跑的城市……

現在想起來,我的小學同學真是體貼。他們之中有好些人從小便說慣了台語,在知道我對這種方言幾乎是完全陌生後,通常就會在需要和我對話時,努力用毫不流利、甚可說是吞吞吐吐的國語和我溝通;有時也會碰到行不通的狀況,那時就只好比手劃腳,或是乾脆用寫的。雖然讀的是學甲的小學校,但我的台語發音始終沒有變好,頂多是從完全不敢開口,進步到像外國人說台語──能發音,卻總帶著奇怪的腔調,而且有沒有人聽得懂還不能保證,反倒是經常和我吵架的男同學,國語都變得比以前好多了(據說他們努力矯正國語,是因為覺得吵架時還雞同鴨講是非常沒趣的一件事,由此可證,吵架其實是一種雙向溝通)。

然而有時候,連老師們也會加入捉弄我的行列。那時有位老師常找我的麻煩,某日,他在朝會上指桑罵槐地說「某位不會說台語的學生」如何頑劣無能,一定是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之類的話;當時全校有兩百多人,不知道當事人就是我的,大概不到二十個吧,我想。

上了隸屬教會的私立完全中學後,和我一樣不會說台語的同類變得稍微多一點,但當上台灣史的歷史老師在課堂上問:「我可能有時會用台語講課,有沒有人聽不懂台語的請舉手?」而我表態時,還是會被一小部分的人投以側目,不過沒人再用發現外星生物入侵地球的表情,好奇問我為什麼不會說台語,但是會是在遇到省籍情結很重的人時,直接被諷刺「數典忘祖」。上了大學,台語反而變成很難聽到的語言,大體上只有在開玩笑或罵人時才會用到,不懂台語就變成「你不說,沒人會知道」的私事,會對此驚訝的人也變成少數,來自周遭對我個人使用語言方式的譏嘲,到這時才算大略止息。

直到最近,我都還是會聽到初次聊天的人發出這樣的問句:「妳是外省人(或僑生)嗎?」比較沒禮貌的,則是劈頭直接問:「妳哪一省來的?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,他們之中有幾個人問這句話時,還帶著興師問罪的語氣,好像只要我一說「我是大陸人」就要對我怎麼樣似的。說話沒帶台灣腔,有時真的會變成安全或尊嚴上的隱憂。

這令我想到一位老師。她有次在課堂上說過,她在擔任台灣古蹟與文化議題講師的時候,才用國語開口說沒幾句話,就立刻被台下ㄧ位老先生要求:既然是介紹台灣文化,就必須以台語解說授課。老師的對應方式是:用流利的台語告訴對方,自己的台語也是相當輪轉,只是台下的年輕人也很多,台語程度普遍比較沒那麼好,所以用國語來演說會比較能照顧到全體,這位老先生才不再堅持。

爲什麼非得說台語不可呢?

我看到的狀況是,只要不住在老年族群太多的鄉下地方,在台灣用國語來做日常生活用語都是溝通無礙的,不管是在客家、閩南還是原住民社區都一樣。會不會說台語這件事,其中包含的意識型態已經遠遠超過實用性質,但是換個說法,方言的日常實用性質雖然不高了,卻是親族間血緣和文化傳承的代表型態之一。

我知道我在遺失母語的過程中,必定也遺失了什麼,比方說,我常覺得我對父系家族、甚至是對鄉土的歸屬感與理解度,和其他家族成員相較之下,格外偏低;我活在周遭大量充斥閩南文化的日子裡,疏離感只有更強烈,在本來應該會有親切感的團體中,只自覺變得更像外人。當家族中的人用台語聊天時,我必須一直追問才會明白剛剛別人是聊什麼聊得那麼盡興;我和祖父母的交流,比他們任何一位孫子都少,我想是因為小時候和他們幾乎無法溝通,想說什麼都要靠父母翻譯,等同於從不直接對談,所以即使他們一樣疼我,也無法變得非常親暱貼心,而對話永遠都只停留在「阿媽,我轉來啊」上,如此而已。我在和表妹發現共同嗜好而熱絡前,也不喜歡回老家,總覺得他們異常無聊。

但我還是喜歡、也只會說國語。直到現在仍然學不會台語的真正理由,我私自揣想,有可能是意識深處的情結使然:打從心底想對因為語言而歧視過自己的人們反抗。我個人認為,我所遇過、看過的這些事情,和四、五十年前,蔣家威權政府強迫人民說國語的情況,雖然羞辱和強制的程度有落差,但施政者的心態在本質上並無二致,唯一的差別只在於民主意識和政府強制力的高度變化而已。不然,客家人不會說客家語,爲何沒被處處刁難?這種心結對我和母語文化之間的聯繫而言,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損失。

或許有人認為,這是隱性的失根,是文化上的異鄉人,但我說不說台語,和很多人以為的、我是不是看輕閩南文化並沒有關係。同時我覺得,一個人使用語言的方式,如同一棵樹的板根,所以凡是在工作與日常溝通之外,就應該是私人的領域;如果要用母語方言能力的強弱,來斷定一個人究竟應不應該被原生群體承認或譴責,未免失於狹隘及缺乏同理心,至於要用「會不會說台語」來當作是不是台灣人的憑據,則根本就是莫名其妙。

2007.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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