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idgard

‧鯨向海


Dear鶇：


那年的夏天特別短，用一種哀傷的變聲期男聲，就可以唱完。

那個春末夏初，這個城市突然出現了很多蝴蝶，牠們的翅膀特別美麗，卻不知道要飛到哪裡去。

也就是那個時候，我認識了一個人，我猜他是一個女人，一個我很難忘記的女人。在這個精神上的性別不太容易辨別的時代，有這麼一個純粹的女人跟我一起待在夏天的海邊，我以為我可以結束所有的哀傷了，從此變得非常快樂。

後來我們確實也非常快樂。極其年輕。一起走過這個城市，像是穿過邪惡的黑暗那樣，緊緊抓住彼此的手。喜歡用充滿形而上的良心和勇氣，去同情那些悲慘的戀情。迷戀一些酷兒氣息，譬如偶爾臉紅地爭辯，魏晉南北朝在大路上調情的，有文采的Gay們。

那時候，我們真的愛得非常健全。不但關注著彼此的眼神，也能夠穿過對方的後腦杓，看見各自身後的龐然大物。譬如，那年的七月特別瘋狂，出現了許多沒看過的身體，和比身體更瀰漫的衣冠楚楚。在那之前，我們總是以為世界上並不存在著跟靈魂一樣美麗的東西。我們坐在時光的豪華秀場，看那些窄身剪裁的新聞事件，帶點邪氣性感的流行歌曲，以及文學經典氣息，詩人纖瘦的look。

我想這是我很難忘記他的原因，因為，他激起我內心這麼多動盪，以至於現在以同樣的視野看去，從頭到尾，其實只有一個赤裸的身體和一個幽森的夜晚。哪裡有什麼煙管褲、燕尾服、絲質領巾、毛皮鑲邊的厚外套、軍裝風格的內衣、代替鈕釦的魔鬼黏呢？

仔細想起來，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充滿了過多詩意的戀人，臉色蒼白，矯揉造作。對幸福居心叵測，因此顯得神色倉皇。我耽溺於我的海洋，耽溺於陰森，冰冷，寂寞，但是廣闊的境地。我不斷懷念每個到海邊去的日子，不論是蘭陽溪口，大肚溪口，鵝鑾鼻燈塔，基隆港，綠島環島公路……各式各樣的海浪，就這麼直接湧進了心底。我的生命是一連串暖流和寒流交互激盪的過程——一種注定漂流，無法燃燒的本質。我羨慕那些蠟燭能在一瞬間達到最燦爛的永恆，在往後每個熄滅的日子裡，仍在視網膜上舞動揮之不去的光影。我也羨慕那些燎原的野火，那麼不顧一切地犧牲一切，換取灰燼之中，置之死地的慾火重生。我更羨慕那些蕈狀雲的激烈，那使天神為之震驚，山鬼為之閃逃，世界上最凶猛的能量。但我只能從事緩慢的侵蝕，衝擊，匯聚，洶湧。我甚至連一個朽爛的過程都要經過億萬年的磨蹭。

我總是太怯懦的一個人，一隻不夠勇敢的鯨魚，演化了那麼久，還是不如一隻爬上岸的青蛙，所以也永遠不能變成王子。因此注定是被放逐的，我沒辦法燃燒自己，更不能替別人助燃。只能像水一般靜靜流過這個城市，這個島嶼。於是我讓自己隨著一種不存在的流域漂流了，具備著殺傷力，應該遠離火光，遠離電器用品，遠離這乾燥的情感。我得找一個可以容下我的地方，慢慢去變成一座海洋，而不是又變成一個善良的人臉上的眼淚。

對照這麼多年以後，我所撫摸過的每一個肉體，最後都流出了血。每一個夜晚，都那麼容易腐爛。不論是地震、冰雹、日月全蝕、流星雨，連在電腦前觀看一部搞笑電影，都充滿了無中生有的傷感。我想，也許，當時幸福真的曾經來過。只是我只是太膚淺地將之誤聽為情歌裡，充滿飄忽的美好、善意和徒勞的忠貞。

我永遠記得那年初秋，他最後問我的是，我怎能那麼忍心，逼迫他成為一個背叛愛情的人，允許他從此變成了殘花敗柳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