.楊佳嫻
涼風有信,秋月無邊。
粵曲《客途秋恨》起頭膾炙人口、人人能誦的八個字,那清空而無從倚賴的景色。富有香港歷史隱喻的電影《胭脂扣》,如花第一次見到十二少,唱的也正是這支曲子;憑著一組死前約定的密碼,如花以為可以據此重逢。啊夢裡的人,不甘心的命運的一瞥。只是,時空錯置,人鬼殊途的追尋,今昔人際態度對比如此之大;片場塵垢的露台,如花離去前拋下胭脂扣,在戀人老去頹廢的眼中,愛情信物已然成為懷舊。
今生我們不會遭遇那樣的時刻,你是有所不為的男子,我是有所為的女子,不會重逢在潦倒的露台。你看著我成長,我看著你老去。我們間中有何密碼?雖然我曾把相遇和分手的日子嵌進所有需要設定數字的場合。間中又有何信物?你給我的二十四歲生日卡片,我給你的詩集?卡片上是一個男子在繽紛高樓大廈前,仰頭看天際白雲;你用好看的字,寫下日期,地點,Bee Gees歌裡說的”It’s only words, and words are all I have……”,作為生日禮物的巧克力,吃完了盒子現在還在還留著,壓得扁扁的,是青春的書籤。
而沒有被寫出來的歌詞最後一行,是”To take your heart away” 。
後來我變得關愛那些年齡或身分不相稱的戀愛故事。聽到身邊有人和有學問的中年男子戀愛,總是默默希望他們終成眷屬。瓊瑤的《窗外》固然是過分浮濫的師生戀情,小龍女和楊過又顯得奇情近於神;日劇「高校教師」擁有苦悶臉孔的真田廣之和女學生殉情在火車上,指頭上還結著紅絲線,祈求來世的緣分;林語堂《紅牡丹》中牡丹和梁孟嘉的愛欲,後者對前者是老師,是父兄,是太溫文快唱完的調子。甚至是納博可夫《羅麗塔》、谷崎潤一郎《癡人之愛》……,然而這裡頭是太強的肉欲和被虐的願望,又與我們幽微的一切相去太遠。後來我想起十九歲時讀過的,七等生〈思慕微微〉。七等生自言生涯卑賤,在這熱烈深緻的情書裡,作家老去了,卻愛上了年輕女子,從這嶄新的感性和慾望中,得到了青春的補償。
刊登〈思慕微微〉的那一期文學雜誌,封面是魅幻的紫,畫著鳶尾之類許多花擁擠在一起,線條婉韌,魅幻中還有溫柔,像縱情後的休息,又像是獨自夜裡寫信給戀人,想起熱烈的情節而眼神濕潤,空氣中看不見的水晶一顆顆落下在玉壺。多年前我記得,曾近午夜在溫州街的茶館,見一髮膚斑駁之男子,領著一群年輕男女,多為女子,有散髮有挽髮者,面容皆溫美甜靜,也許也背負著樂器般的物什罷,魚貫進入裡面的廂房;我若有所觸,拉住隊伍最後一個女子,問,前面那可是七等生嗎?她笑而不答,說,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呀。良久,聽見廂房中傳來有人敲擊木頭似的東西,和著板拍曼聲吟唱。
彼時我已經讀過〈思慕微微〉,隔著板壁與絹紗,玲瓏的燈光和黯然夜,廂房裡無從得見的優美,使我想起唐代畫上,女子們雲鬢高聳圍坐著調弄弦索的模樣。七等生形貌固然衰老,摻入了文字的體會,卻彷如可以看到仍在掙扎呼喚、貪婪地吸取著世界的魂魄,這渴望和衰疲的現實合一,意圖在時光中折返,真幻未決的影子。於是我真心相信,文字與愛情將使時間失去效力。
時至今日,我才終於讀出情書中的悲哀。在歷經你之後。七等生寫給戀人:「浮士德出賣靈魂去換取他逝去的青春,為何我也有這樣的迫切願望呢?那是因為遇到想愛的人,而那個被愛的對象的美麗都顯露在她青春的身體上……只有愛可以達成青春的快樂……你的青春使你顯得富有和驕傲,你想要的是經驗的自由,在你的腦海裡編織的是綺麗和奇幻的夢,並且把它移轉到現實的光幕上,你成了這愛的故事的主角。」往來之初,你曾說這樣鮮活的思維,在你的世界中是少見的,又說,讀我寫詩給你,時常有拔地而起之感,於是你疑心:「是宇宙的顛簸,還是心脈的亂象?」那正是青春力量帶來的騷亂罷。這騷亂曾使你失去理智,握著我的手在校園裡走,央求我陪你去學生宿舍餐廳,說自己不好意思混跡在一堆學生當中;據於長桌一隅,晚上九點多,學生們曾嘈雜得很,吃點心的,畫海報的,啜著飲料開社團會議的。你吃著麵,我忍不住要去撫摸你的脖頸,頭髮和臉,你也並不在意,在熱氣氤氳中對我微笑,要餵我喝湯。我注意到有些學生多看了我們幾眼。等到愛情出現裂痕,我們又對坐在學生餐廳裡,你為我叫了飲料,兩杯凍檸水放在桌上,鵝黃色杯身滲出水汗,你只是垂著頭不說什麼;那是傍晚尚未到晚餐時間,沒什麼學生,清潔人員在旁邊穿梭著,冷氣營營響著。
突然我再也不能忍受了,這氣氛多沉悶――陡然我抓住了你的手――在不久前還連開車都還要騰出來緊緊攢著我的一隻手,熟悉的觸感,銷磨的激情,我叫了你的名字,眼淚大片溢出來,溫熱地包圍住將要離我而去的世界。然而你闇著聲音說:「你別這樣,你是要害死我嗎?」我彷彿被鞭撻了那樣縮回了手。似水的華年滔滔地流著,我知道一切都要結束了。
兩相差較,因此確定愛情確實發生過。只是我們走了太陡的坡,一下子從太虛幻境滑落,正面地看到了現實的臉孔。彷彿志異小說中恍惚游過銀河,結識書生漁樵之類,天上一日人間三秋,異日看到天象記,乃有客星犯主星。
之後又遷延了四個月。我必須慶幸的是,你並未對人否認過什麼。那年中秋,你告訴我學生邀你去過節,卻是過了午夜都還不見你回家。我看香港新聞,說是大風雨還是什麼,不少到山上過節的市民受傷,我遂緊張起來了,不知道你在哪裡,怕你橫生意外。這樣一籌莫展地想,最容易鑽到尖子裡去的,我決定打給你之外我唯一認識的另一位香港人,也是你的朋友,之前他從我寫的文章已經知道我們戀愛,只是那時候他興許還不知道我們已趨於分手。這位朋友答應幫我連絡看看。當他找到你的時候,寫了Email給我,說你平安,又說你似乎有些難為情了。我得感謝這位朋友,他在工作忙碌中應承了我無理的請求。
原來愛並不是毫無條件。大多數時刻它都是逾越的。愛之本質不是歡樂,唯有在回頭過去看的時候,才發現每一刻都充滿了想像,因此本體更顯得孤寂。七等生說:「你已經存在於我的思想中,我已經把你記得清清楚楚,我常常在心中呼喚你……你的聲音能打消我的憂鬱,只有你能挽回和恢復我的青春與愛。」你曾為了我無心說的「你的生命已經定型」而頗不愉快,以為總還有一些可能罷,藉著我的青春,或者你曾朦朧感覺回復了什麼,追上了時間的袍角;和國外學者見面,談話無聊,落後你寫信說,你雖端坐於彼,心思卻早已遠颺到我這裡來。最初我們從文字發見彼此,如今剩下也只是文字;時間將帶走你,你將帶走愛情,而我擁有書寫的能力,我將以文字挽回時間和你。我是如此古典地相信,這才是不滅的信物。
你必然明白這領悟內包含的,意志,與徒然。
大前年秋天你到台南,我去看你。夜色逐漸深了,終於你放開胸懷擁抱我在霓虹的廣場上,眼淚印在我額上,突然湧起大風,路人紛紛走避騎樓,唯有我們還抓緊了彼此。如果有誰仔細端詳,必然會發現那擁抱就是一種絕望。
- Dec 31 Sun 2006 00:19
And words are all I have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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